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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相公要放免你为良,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太子承乾忍不住对卖油翁道,语气里竟有几分恨其不争之意。
钱老汉也不知道这少年是谁,但仅看其衣着,尤其是腰间佩玉便知不凡,也不敢说人家不知世事,只得小声的解释。
他确实是不愿意放免成良人,现在这样的身份,在武相公家做部曲,附籍武家,伙种田地,空闲时来赊点油卖,对如今的生活非常满足。
“良人有什么不好,你居然畏如猛兽?”承乾现在已经开始学习一些政务,也很清楚,部曲、客女、蕃户俱改贱为良,是多大的仁政。
可这老汉居然不知好歹,抱着老师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愿意。
空气中弥漫着花生油的浓郁香味,坊中一群青壮汉子推动撞槌的号子声悠悠传来。
这是个晴朗的秋天,
阳光明媚,
五座巨大的风车在缓缓的转动着,风车下的几座作坊都在忙碌着,还有许多商贾百姓出入。
“钱叔起来吧,”
承乾搞不清楚为什么钱老汉他们不愿意脱贱改良,其实武怀玉心中是清楚的,
良贱确实是身份相差巨大,不仅良贱不婚,甚至良贱在法律上地位都不相等,
奴婢律比畜产,可以买卖。部曲、客女、蕃户是奴婢放免一次后,但又还没能脱贱入良,
虽原来法律就明确部曲等虽不能买卖,可他们依然是贱籍,依然附籍主家,所以实际上依然还是没有人身自由的,法律说不能买卖,但可以赠送转让啊,因此以其它名目收钱,其实也就是换个名的买卖。
在法律上,部曲等比奴婢地位稍高点,同样的罪行,部曲等比良人罪加一等,奴婢比部曲再加一等。
而良人对部曲、奴婢,则是相应减罪,甚至无罪。
奴婢是没私人财产的,但部曲等是可以拥有一些的。
可终究是没有户籍,必须依附于主人。
现在朝廷推出的这个取消部曲、客女、蕃户的贱籍身份,让他们入良,立户,实际上朝廷真正的目的,是削弱世家豪强的一些势力。
如老钱,现在身份是部曲,按新规,到明年,所有这样身份的部曲,就统统都转为良人,要立籍,编户,有自己的户头,有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依附于地主豪强世家了。
当然,有利有弊。
好处就是人身地位确实极大提高了,也没有人可以把他们转让、赠送给别人,但立户有身份后,虽有法律上的保障,但也对国家有了义务,诸如纳税、服役。
无产者虽可编为客户,无田免地税、义仓粮,甚至下等户还能免税赋,但只要是丁壮,这个役总是免不了的。
而且一旦自立门户,也就意味着无法再托庇于豪强,地方衙门、乡里可能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摊派下来。
当然,对于老钱来说,其实他最不愿意脱贱,更关键是现在他一家跟着武家,真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武家待奴婢、部曲等不错,他家以前是官奴婢,赐给武怀玉后,在武家日子过的就不错,
起码一天两餐,不愁吃不愁住的,工作有人安排,这衣食也有人安排了,
自不自由其实对老钱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活着,能不能有饭吃,有地住,有衣穿,
能不能安稳安全。
这些,武家都给他了,不仅样样安排好,只需听安排做事就有衣食,甚至还会有些年节赏赐等,
而他做了几年,表现好,还得到放免为部曲,于是有资格跟武家伙种一块地,啥也不用出,只用人力,收获却能二八分成。
甚至实际不止二八分成,因为武家只要一季主粮的八成,另一季杂粮是不分的。
武家对他们也没啥太多约束,农闲时不管是老钱去卖油,还是他儿子去做工,都不管,赚了钱也并不要抽成,
他儿子结婚,武家甚至还送了礼,
这样的主家多好啊,跟其它有户口的良人佃户相比,老武一家甚至不用交税,也不用去服役。
还不用担心武家涨租子之类的,有武家部曲这个身份,诸如他儿子娶妻下娉,妻儿生病用药等,急需钱粮时找武家借,都能借到,而且利息只收一点点。
这样的主家,老钱哪愿意脱离,不止是老钱,武家的那些部曲基本上都不愿意脱离。
跟着武家,好像有了靠山,甚至端上了铁饭碗,
身为武家部曲,不管是安排伙种田地,还是直接成雇佣长工,又或是成为庄丁伙计等,都不用担心没饭吃。甚至是他们的孩子,十来岁时,就能求武家给安排差事。
不管是去做商铺学徒也好,还是去做随从书僮等,都能有个安排,有口饭吃。
这哪是什么部曲,这代表着是武家自己人。
相对来说,脱贱为良哪有什么太大好处呢,朝廷又没地给他们分了,之前那些寺庙、或是犯罪官员的部曲们还好,他们还良,起码还会给他们分田,或是给他们一块地的永租权,
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现在朝廷要把这些部曲等脱贱还良,除了说身份上改为良人,以为不受良贱不婚限制,再诸如当兵、读书不受限制,法律地位提高外,并没有其它实际好处。
没有地分,没有钱给,
也不会有差事安排,
那大家眼里这就不是啥好事,反而一个壮下一年起码还得为朝廷做二十天免费劳役。
“钱叔啊,你先起来,”
怀玉托起全身惶恐颤抖的老钱,他是真的很慌,好像万一脱籍还良后,就会成为无家可归的丧家野犬,以后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特别是对老钱他们这些经历了隋末以来十几年战乱的这些人来说,那是真正经历过苦日子,甚至绝望日子的,
现在武家的部曲生活,他是非常满意的,他一点也不羡慕什么良人,没有田地没有产业,那什么都是假的。
做武家的部曲,武家还会照顾庇护他们。
“相国,你可千万别把我们赶出去啊。”
承乾在一边道,“部曲、客女、蕃户等脱贱入良,这是圣人的仁政,这是善政。”
老钱看着武怀玉,咬咬牙,“相国,实在不行,我愿意一家老小再给卖身为奴,求千万别把我们赶出武家。”
安抚了一会老钱,把他先拉起来,
“钱叔啊,你在我家也快五年了,真正的老人了,其实你也不用担忧,这新政确实是圣人仁政,
你只是从武家附籍下脱离,在衙门自立门户,其它的并不会有什么改变。你现在跟武家伙种的地,依然可以继续种,租子也不会变,你闲时贩油,你家儿子们做长短工这些也不受限制,
你现在条件,编的是客户,肯定还是下户,所以也不用担心会有户税,没地也不用交地税和义仓粮、火耗、丁粮这些,”
老钱一家真正要承担的,就是一丁每年二十天正役,若是改服地方杂役,则是四十天。
当然,这个也可以折绢代役,交钱或绢就行,不过交钱的话倒也是一笔不小钱,日折三尺绢,二十天就相当于是一丈半,按现在绢价,那就是三百钱,值六石粟,做役更划算。
“能不能不脱离武家,”老钱还是一脸期望。
他心里不仅仅是觉得自立门户后会有劳役、摊派这些负担,更担心的还是离开武家后,上面可就没有人罩着了,能碰到武家这样积善有德之家,老钱也是三生有幸的。
并不是所有世家豪强大户,都会对部曲客女这些贱籍之人善待的。
武怀玉是支持朝廷这一新政的,土地兼并的问题是难以根治的,无地百姓始终会有,且会越来越多,
如果是良民还好,要是成为无户籍的贱人,不论奴婢还是部曲这些,对于朝廷来说,其实都是极大的损失,是被世家豪门挖墙脚,在朝廷的许多统计中,什么奴婢、部曲、僧尼道士,这些是不统计在内,不算国家百姓人口的。
人口永远是国家第一大资源。
没有户籍,没有法律地位保障,那么部曲、客女等实际上就必然是严重人身依附于豪强地主的,
朝廷保留奴婢,但取消了部曲、客女、蕃户这些官私贱籍身份,武怀玉是支持的。
虽然有点挖自己墙角的意思,但眼光从眼来看,大唐帝国就是一艘海上航行中的巨舰,武家虽然在这艘巨舰中处于上层,但也是这条船上的人,如果不维护好整条船的安全,只顾着自己在上层享乐,那船破进水后,最终也一样难逃沉没。
许多豪强贵族,特别是世家,特意在意的是人身控制,武怀玉这样的暴发户新贵,跟他们比不了。
武怀玉更有一种现代的思维,或者说如今许多世家豪门的思维还是封建思维,着重的是控制。武怀玉的思维,则是资本思维,看重的是效率。
好比同样是一个奴隶,旧贵族们并不会管你一天能做多少,他要的是你绝对听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武怀玉相较下,更看重的是能做出多少事来,产生多少价值,效率第一,所以武家的作坊或是庄园,也是早早引入奖罚机制,甚至诸如计件、打工分机制的,
做的好做的多有奖励,甚至超前完成,可能还会有休息、加餐等,你提供的效益越高,获得待遇越好,甚至有些奴隶因表现好,再加上做出一些重大贡献,诸如发明了什么工具,改良了什么工艺,因此能够直接获得一次放免成为部曲,甚至直接得到自由身的,
还有些诸如得到获得婚配奴隶等赏赐。
武家的部曲堪称长安权贵豪强中部曲里条件最好的,基本上没太多限制,不管是长工还是佃户又或是帮佣,都是工作要求,并没太多附加的人身控制要求。
朝廷现在要把部曲客女蕃户这些人授予正式良人身份,武怀玉一点都不介意,因为成为良人,成为客户,甚至成为主户又如何,大家说到底是一种合作,或者说是雇佣关系,所以并不会改变什么。
一个部曲身份的长工、佃户、伙计,跟一个良人身份的,没啥太大区别,同样的工作,同样的报酬,他又不是别家,会有严格的区别对待。
老钱很惶恐不安,总是很害怕这种转变,
承乾看的是满脑子疑惑。
直到老钱父子千恩万谢拜别后,他忍不住问原因。
“朝廷这难道不是善政吗?”
“是。”
“可他们为何?”
“殿下,其实历代王朝,都一直会有许多良人主动的弃籍逃亡,或是逃隐荒野,或是隐匿投附于豪强世家,甚至不少人甘愿主动成为豪强世家的奴隶的,甚至有人带着田宅产业去投附为奴的,”
承乾听了越发不解,这种事他隐约在书上看到过一些。
“可如今我大唐贞观政令开明,皇帝圣仁啊,百姓也这样吗?”
“殿下,圣人有句话,仓禀足而知礼仪。如果解释的直白点,便是生存才是第一首要之事,所有的一切,都得优先围绕解决生存所需,只有当生存得到保障后,人才会开始考虑其它,诸如身份、诸如礼仪,诸如美,甚至是道德,”
“当然,殿下刚才说的也很对,如今大唐贞观,政通人和,一片欣欣向荣,只是毕竟对许多普通小民来说,他们很多人其实是勉强生存着,
所以他们害怕改变,因为改变带来未知的变数,他们怕一改变,这勉强达到的生存,又会面临危机,”
“臣相信,大家只是对未知而害怕,并不是对朝廷仁政的不满。”
承乾想了想,提出一个疑问,“可刚才那个钱阿伯也说了,他在武家做部曲,无税赋无差役,可如果入良立户,就算是下等客户,无须缴纳租调、义仓粮、户税、火耗、丁粮等等,
但正役却要服啊,正役二十天,如果折绢,日折三尺。”
百姓惧役,这二十天役听着不多,可有的时候,往往却能破产破家,因为这二十天是到达工地正式服役开始算,有时可能还要超期。如果是一些大的国家工程,诸如挖运河筑长城等,可能路上来回都得用去几个月甚至半年。
对于一些普通的家族来说,正丁就是壮劳力,一个壮劳力要是大半年甚至一年不在家,那这家可能妻儿老小就活不下去了。
“殿下说的这个役,对于不少穷困百姓,尤其是那些脱贱入良的部曲、客女、蕃户们来说,确实是不小负担,”
“老师有解决的良策吗?”
“除非把差役,改成雇役,把役折为庸,然后再做为两税附加,比如跟地方杂项所折的丁粮一样,摊入户、地两税中,附加征收,大头摊到地税,摊入亩中,这样一来,这些部曲、蕃户、客女等相当于免除了劳役,或是减轻了大部份负担,”
唐朝的役有很多种,国家正役,地方傜役,还有各种统称色役的职事差役,基本上都是按身份摊派轮换,以人丁为主。
如果摊丁入亩,其实就是把原先的这种人头役,转成税,甚至转加到地主富人头上。
承乾觉得这个法子好,可武怀玉却只是笑了笑而已,不管叫摊丁入亩也好,还是叫免役钱、代役钱,最关键的还是要照顾小民,而向有产者、富者征税,所以这法子算不上好,且必然引发所对人对两税新法的更加不满,
大唐现在三百万户,课丁数量却并不多,有大量的不课户不课丁,实际课丁数一百万还没到,如果全都折庸,那大概有一百来三四十万匹绢,而如果把所有丁都算上,则当有近三百万丁,折绢能折到四百万匹。
把这四百万匹绢摊到两税,尤其大头摊到田亩里,那大唐几亿亩耕地,大约二百亩摊到一匹绢,折钱,大抵是一亩一钱。当然地有好坏,摊下来肯定也有多少。
但大概是这么个数字,一亩一钱,八亿亩八亿钱,其实也才八十万贯钱,折绢四百万匹。
不过如果想在现在的两税法上,再加上这么一笔代役钱摊入田亩,只怕也会非常不易。
就算一亩加一钱,可还是会有许多人不愿意退让的。
今天加一钱,明天加一钱,后天加一钱,那还得了?
一斗粟才值三五钱而已,两三升粮才一钱呢。
看到承乾似乎很兴奋,甚至有股跃跃欲试的样子,武怀玉赶紧叫住他。
“此事殿下多看多听,莫多言,”
承乾怔住。
“新旧新变革交替,本就争议许多,殿下莫轻易下场,”
“我跟父皇私下说也不行吗?”
“臣还是那句话,多看多听多学,莫多言。”
别看这免役折钱,一亩也就折一钱左右,但真正推行,却是事关天下三百万户百姓,几亿亩田地,数百万匹庸绢的国家大事,
甚至现在刚颁布的部曲、客女、蕃户脱贱入良,也牵扯极大,
君子不立险地,
尤其是才十一岁的太子,更不能轻易的涉险。
“阿郎,圣人已至龙桥南岸,”石守信过来禀报。
怀玉起身,“殿下,迎接陛下吧。”
秋高气爽,皇帝率文武和禁卫,特来三原万寿塬上射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