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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至回到学校,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天,她出去后,她的亲娘舅叶汝川竟然从老家到了天城,找来学校看自己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她怕被舅舅知道自己搬到了男寝,会起风波。当然不能说是贺汉渚搞的名堂,自己要大费口舌解释,安抚舅舅。她也怕自己的那个缺心眼表哥万一运气不好,被舅舅撞破了事,那就糟糕至极。一阵心慌,赶紧先问门岗,舅舅昨天有没进到自己的寝室,幸好,门岗说,他没进去,听说自己不在,就走了,留了个天城饭店的地址。
苏雪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就想再请个假,出去找表哥。
这回不管他怎么样,无论如何,一定要拉他,立刻去找舅舅坦白认错。
舅妈早死,舅舅后来也没续弦,就表哥这么一个儿子,对他自然寄予厚望。
之前相隔遥远,所以一拖再拖,现在舅舅自己人都来了,再躲,实在是说不过去。
是打是骂,再怎么糟糕,也总比让舅舅自己先知道要好。
她定了定神,把学校这边的事匆匆处置好,出来,正要去找表哥,却意外地看见他自己竟来了,两人遇在学校附近。
苏雪至以为他找自己有别的事,立刻先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和自己一起去饭店认错,没想到叶贤齐说:“晚了!昨天就碰见了,差点没打死我!下手可狠了,现在我腿还疼!我都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了!”
苏雪至吃惊不已。
叶贤齐就把昨天自己运气不好在城隍庙巧遇老爹被他跟踪到家暴揍一顿的事讲了一遍。
苏雪至原本很是担心事情露馅,没想到这么快,真竟这么离奇地露了馅,听完一呆,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看了眼表哥,见他哭丧着脸,一脸愁容,也顾不得讥笑了,问他来找自己干什么。
“你那个亲娘舅,昨晚骂我骂到半夜!我好不容易才脱身,早上苏忠叫人来找我,说他病了,又不去看医师。我不敢一个人去,就想找你跟我一起,你帮他看下病,再帮我求个情,说两句好话,叫他养好病赶紧回家去!”
苏雪至听到舅舅病倒了,有点担心,急忙答应,和叶贤齐一起到了天城饭店,找到房间。
原来舅舅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大概昨天气狠了,又睡不惯饭店房间里的床,在地上打了个地铺,一早醒来,体温略高,上火牙痛,一边的腮帮子也有点肿。现在躺回到床上,有气没力的,看见外甥女来了,脸上才露出点笑意,又见儿子跟在外甥女后头,躲躲闪闪地进来,顿时再次怒从心头起,从床上掀被下去,抬脚,一脚就踹了过去。
“你还有脸来!你给我滚!”
叶贤齐立刻滚了出去。
苏雪至见舅舅还要追出去,急忙拉住,扶着让他坐下,说自己去药店给他配点药吃。
叶汝川说没事,让她不用去,接着大骂儿子不孝,是个狗东西,又说对不起她,十分惭愧,这趟回去,都没法和她母亲交待了。
苏雪至把药名写在纸上,让舅舅的小厮去西医那里配阿司匹林等药,随后劝解,自己也认错,说之前应该早些告诉他,也不至于让他现在这么生气。又说现在她在学校里一切都好,校长对自己也非常看重,还破格要带她去参加即将举行的医学大会,她很庆幸之前来了这边念书,所谓无心插柳,表哥学不学医,对自己影响不大,让舅舅不要再生气。最后又夸了一顿叶贤齐,说他入警短短半年不到,已被提拔成了副警长,手下带人,不久前还立功,获了奖赏。
叶汝川听了外甥女的这一番话,心情才终于略略好转了些。
这时苏忠进来,说昨天收到了来自司令部秘书的一封回函,道司令今天会在贺公馆里等候。现在该怎么办。
一般而言,拜访不会大早就登门,须等午后。
别的都还好,但叶汝川的一边腮帮子都肿着,怎么上门见人,只好让苏忠代替自己再去陪个罪,说改天再约,登门造访。
苏忠答应了,正要出门,被苏雪至叫住了。
“还是我去吧。我和他比较熟,帮舅父您解释下,另约个时间。”
苏雪至之所以主动揽事,主要目的是想去探视,贺汉渚那天到底有没起疑。否则这样吊着,不上不下,自己的日子也很难过。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直面去看看。
再说今天非周末,贺兰雪也不会在家的,不必担心碰见。
要是发现真有不对劲的地方,自己也好及早应对,有所准备。
让外甥代表娘舅去说话,显然比派管事更加正式。叶汝川就答应了。
苏忠说自己送少爷一同去。
苏忠年纪也一大把,有老寒腿,今天下雪,天冷地滑,苏雪至又不是不熟路,让他不用跟。
叶汝川就把躲在外头的儿子吼了进来,命同行护送。
叶贤齐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因为是去解释失约、另改时间,所以自然不必等到午后。
苏雪至出发前,检查了下自己的衣着。
最近时常外出,学校制服不便。但比起长衫,她则更喜欢穿裤子――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有这点好,可以自由穿裤。
虽然现在已有各种进步社团在疾呼女性的平等权利,但总体而言,社会风气依然保守。针对社交场合而言,女人穿洋装,露个脖颈胳膊什么的,已算是突破,下身再穿裤装,那简直就是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原先只有那一套西服,但平时穿,显得太过正式,且自打那次意外后,打心眼里就不愿再碰,所以前段时间,添了两套平常外出穿的衣物。
现在身上就是昨天穿的那套,从学校出来前,加了件驼色的呢子外套,围上围巾,再戴一顶礼帽,既不冷,装束也不算太过随意,适合见人。
她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和表哥一道下去,到了饭店门口,正要出发,一个巡警跑了过来,说有个中学教师来报案,他的一个朋友无故失踪,怀疑被人所害,请求警局予以立案,进行调查。
叶贤齐道:“我有事!你们先录,我回去了再说!”
苏雪至见巡警似乎面有难色,欲言又止的,就让叶贤齐去做事,不必特意陪自己。熟门熟路的,她坐东洋车去就可以了。
叶贤齐本也有些惧怕去见贺汉渚,见表妹这么说,警棚里又出了案子,也就不坚持了,替表妹叫了辆东洋车,送走了人,自己也匆匆走了。
苏雪至到达贺公馆,离十一点只差一刻。
雪下得更大了。
这一带的房子都是独栋,中间有间隔,平时就人少安静,到处是树木,现在冰天雪地,周围全都变成了白皑皑的一片,看起来更是寂静。
老夏开门。
苏雪至问贺汉渚在不在。
老夏道:“贺先生一早回来,没出去,人在的!”说着让她进去。
苏雪至就穿过庭院进去,在客厅的门外,除净脚上的雪。吴妈迎了出来,听明来意,道:“贺先生应该还在睡觉,苏少爷你稍等,我上去看看。”
都快中午了,这个表舅竟然还在睡觉?
昨夜想必又去哪里通宵作乐了,昼夜颠倒,生活无律。
吴妈上去,来到贺汉渚的房间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等了片刻,没听到里头有回应,以为还在睡,正要离开,忽然听到门里传来一道带了点沉闷的低哑话声:“什么事?”
吴妈忙道:“贺先生,苏家少爷来了,说他舅舅身体突然不适,下午实在无法出门,向您赔罪。您见是不见?”
门里沉默了,吴妈等得几乎怀疑他又睡过去了,听到有声音懒洋洋地传了出来:“让她稍等,我下去吧。”
吴妈忙应是,下来笑道:“贺先生醒了。苏少爷你稍等,他会下来的。”说着忙让座,梅香也上茶水,接过苏雪至脱下的帽子大衣和围巾,挂到了一旁。
苏雪至坐下,等待。
她预备贺汉渚十分钟内下来。
不是女人。
女人起床见人,梳妆打扮穿衣,时间自然耗费多些。
她没想到,一个男人,竟也耗时可怖。
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连老妈子也觉得不对劲,从厨房里过来说,要么自己帮她再上去看看,这时,终于,楼上传来了一阵皮靴踏着木地板发出的橐橐作响的步伐声。
苏雪至抬眼,见贺汉渚从二楼的楼梯玄关口现身了。
他衣冠整齐,身穿熨得不见丝毫褶皱的制服,挺劲的腰上系着皮带,脚蹬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靴,一臂随意挂了件大衣,另手插在一侧的裤兜里,嘴里叼着支烟,沿着扶梯,快步而下。
她便站了起来,一边悄悄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叫了声表舅,见他下来,走到自己的面前,正眼也没瞧一下,态度淡漠,连日来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去。
回去可以安心睡觉了。
她可以肯定地说,贺汉渚没有对那天表哥的话起过疑心。
否则,态度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一贯的目中无人。
“表舅,抱歉打扰你休息。是这样的,我舅舅昨晚可能受了寒,早上人不舒服――”
“无妨,随便他什么时候,到时提早打个招呼就可以。我有事先走了,你自便。”
他仿佛根本就没耐性听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了一句,随即从她面前经过,朝外而去。
“贺先生,都中午了!饭做好了,你先吃了再出去――”吴妈追上去喊道。
“不吃了。”
音落,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客厅的门外。片刻后,苏雪至听到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走过去看了看,见车开出大门,走了。
吴妈叹气,转向苏雪至,留她吃饭。
苏雪至自然婉拒,道谢后,穿回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系了围巾,告辞也出了贺公馆,打算先回饭店向舅父交待一下情况,然后回学校去。
附近看不到东洋车,她沿着那条梧桐道,踩着积雪,朝前走去,走了约摸几百米的路,忽然看见前方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
好像是贺汉渚的?
苏雪至疑惑,不知道他突然又停下来干什么。走到近前,看见车窗开着,几片雪被风吹进车里,落到贺汉渚的肩上。
“上车!”
他嘴里依然叼着烟,说道。
苏雪至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
他眼睛看着前方,压根就没朝自己望来,但边上也没有别人,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关上车窗,问:“去哪儿?”
“天城饭店,找我舅舅。谢谢表舅!”
他没应,一踩油门,车子朝前开了出去。
车窗密闭,他燃着烟,狭小的空间里,慢慢地弥漫着烟草的气息。
苏雪至不喜欢吸二手烟,以前也从贺兰雪那里听说过他有咳嗽的老毛病,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出言相劝:“表舅,不知道您有没听说过,吸烟有害健康。尤其是您,听说有夜咳的症状,烟草会刺激呼吸道,加重反应。”
他叼着烟,斜睨了她一眼,哼了声:“你会这么好心?”
苏雪至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古怪,但还是正色点头:“您别嫌我多管闲事。我真的是出于为您健康的考虑。”
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
“这年头,想寻常作个老死床箦,可不是件容易事。马革裹尸就是修成正果了,死于非命才正常。”
“苏少爷,你还是替你自己多操点心吧。”
苏雪至第一次听到他用苏少爷这种称呼来叫自己,觉得有点讥嘲味。更是生出鸡同鸭讲的感觉。于是放弃了劝诫,闭了口。
他自顾依然叼着烟,弄得车里烟雾愈发弥漫,烟草应该属于烈烟,苏雪至被熏得不行,实在忍不住了,最后开了自己一侧的车窗。
冷风挟裹着雪,猛地扑了进来,差点掀掉了她的帽子。
她忙伸手压住。
他瞥她一眼,终于将嘴里的香烟吐了出去。
剩下的这段路上,苏雪至没再说话了,他也沉默着,最后将她直接送到饭店,停在了对面的马路旁。
苏雪至下了车,礼貌地向他道完谢,正要进饭店,忽然听到他说:“你舅舅远道而来,不必搞那套虚礼了,我做东道,看你舅父哪天身体好了,我请他吃个饭!”
他顿了一顿。
“你和你表哥也都来吧。”
苏雪至站在路旁的雪地里,看着他说完,丢下自己驾车而去,不禁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