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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7、
乾隆四十二年二月,乾隆爷谕旨:“宫内之长春宫,向有孝贤皇后及皇贵妃等影堂,朕不过每岁于腊月二十五、忌辰之日一临。”
“但思列后及圣母均未有专奉圣容处所,则长春宫即岁暮亦不便悬像矣,此事著停止。”
从乾隆四十二年撤掉影堂,如今更是将孝贤皇后生前冠服一并都“打扫”干净了,那些旧日的念想,都由他老人家自己亲手,全部割舍掉了。
廿廿轻声道,“便是当年影堂和冠服还没撤的时候儿,皇上他老人家在谕旨里也说的明明白白,他不过是每年腊月二十五,以及忌辰之日才去一回罢了。那样‘摆设’起来的所谓纪念,一年也不过就去这么两次,尽管长春宫就在西六宫,与养心殿近在咫尺。”
廿廿因从小给十公主侍读,住翊坤宫,就挨着长春宫,故此对这些情况都了解;刘佳氏等人,虽说是皇子名下的官女子,但是住内廷之外的阿哥所,倒不知道东西六宫这些故事。
听廿廿这样娓娓道来,刘佳氏和王佳氏也是忍不住轻声唏嘘。
刘佳氏轻声道,“……便是长春宫,到孝贤皇后崩逝前后,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连地炕都漏水了……难以想象堂堂元皇后的寝宫,竟然能破败成那个样子。”
刘佳氏因出自内务府世家,家中亲戚便有亲历此事的。
“那破败的程度,甚至都不是小修小补就能管用的,乾隆十三年正月初三日,皇上只好下旨大修,拆了隔断,又拆抱厦……”
廿廿这也是头一回听说,因是宫闱秘事,非亲自参与的内务府世家都不能知晓。
廿廿不由得张了张嘴,“我记得,孝贤皇后所出的七皇子永琮,是除夕前刚刚出痘夭折的……正月初三日,皇上就下旨大拆长春宫?”
那岂非,是觉着那位夭折的皇子,曾给这座辉煌的宫城带来了病气和不祥?所以急着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抹去,连四天的念想都不想留,甚至不惜违背了“破五”之前都不“扫土”的传统去?
王佳氏也摇摇头,“我也想不到,堂堂元皇后与嫡皇子,就生活在那样地炕都漏水的宫里……大冬天的,那炕若漏水,是没法儿烧炭熏炕的,那炕便必定是死冷的。”
刘佳氏叹口气,“皇上老爷子今儿却将孝贤皇后的旧日衣冠都传给了咱们的太子妃娘娘……外人看着,想来会依旧以为‘情深意重’吧?这算是给天家保全面子,就看咱们太子妃娘娘自己的‘里子’还受不受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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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太子爷回来,本因各种典礼的预备,已然多日不曾好睡,眼睛都是红的。
刚一进门,却是九意早早儿就在大宫门候着,说太子妃请太子爷说话。
皇太子微一迟疑,倒也点头道,“走着。”
所谓夫妻一体,即将到来的传位大典,终究还有太多命妇行礼之事,前后仪轨还要与太子妃细细交待。
皇太子妃见了皇太子,嘘寒问暖罢,终还是说到了今日的冠服之事。
“……汗阿玛叫我穿着孝贤皇后额娘的旧日衣冠,虽说仪制必定没错,可是太子爷想,孝贤皇后额娘崩逝已经四十七年了。隔了快五十年的衣冠,便是再好的衣料,这么空存着,怕是那丝线都可能糟了、朽了,便是穿上,反倒容易给损坏了不是?”
“而那些顶珠、朝珠等,虽说内里多有正珠、大珠,尊贵是尊贵的,是唯有皇后才可佩戴的……可是珍珠毕竟不禁存放,快五十年了的珍珠,终究会蒙尘而黯淡,不如新珠光华璀璨。”
所谓“美人迟暮,人老珠黄”,本义说的就是珍珠不禁存放,年深日久的,再好的珍珠也难免变得黯淡。
就如同岁月催人老,是谁都拦阻不住的,这变黄的珍珠,便是再好,却也不再是好意头了。更何况是存了快五十年的老珍珠去!
她是新皇后,若戴着那样发黄变暗的老珍珠去行册后大典,难不成是想叫人想到她已“人老珠黄”去?
皇太子听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太子妃的话,一切都有理,虽说宫里存物件儿仔细,可是也当不过快五十年的岁月去呢。五十年啊,都够两代人的了。
可是皇太子却也只是耐心地听完了,双手握了握太子妃的手臂,“你说的有理,只是汗阿玛旨意已下,不能违背;再者,现在另外预备,也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妃霍地抬眸,“实则……原本有现成儿的、簇新的。”
皇太子幽幽抬眸,静静凝视太子妃,“太子妃说什么呢?”
太子妃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就是……咱们孝仪皇后额娘的冠服啊!咱们皇额涅刚刚册封,便是已经崩逝多年,可是册封典礼上,该预备的冠服还是预备了,送到皇陵去。”
“既然汗阿玛连孝贤皇后额娘的冠服都能赏给我穿用,那么咱们皇额涅的冠服,那我自然也可穿用啊!孝贤皇后额娘的冠服已经隔了快五十年了,而皇额涅的却都是簇新的,赏给我穿,岂不更合适?”
太子妃说着,迫切地拉住皇太子的手道,“况且……太子爷您是皇额涅所出,我是皇额涅的儿媳妇,我穿着皇额涅的冠服,岂不是比穿用孝贤皇后额娘的更合适?”
“太子爷别忘了,当年我可是皇额涅为太子爷亲选的嫡福晋……孝贤皇后额娘在咱们出生前十多年已经崩逝了,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她,我穿她的冠服做什么去?”
皇太子忍不住笑了,“你的意思是,想将额涅新做的皇后冠服,给你穿?”
太子妃心下也是小心,缓缓道,“额涅追封皇后,内务府必定不敢只预备一套冠服,故此我绝不是要抢额涅的冠服去……我是说,必定有另外的,存着也是存着,不如趁着崭新,给我穿用了就是。”
太子妃也向天拜礼,“我是额涅亲选的儿媳,我想若我穿用了额涅的冠服去,额涅在天上看着,也必定高兴才是。太子爷,您说呢?”
皇太子静静垂眸,“……可你是我的元妻嫡后,便也只有孝贤皇后额娘的冠服,才能匹配得上你这位元妻嫡后的身份才是。”
“嫡母,又怎比得上生母去?”太子妃忙道,“况且皇后冠服,都是一样,并不因是元妻嫡后,还是继任皇后而有所不同啊!总归都是皇后冠服,更何况更要紧的还有血脉延连,这便是最重要的不是?”
皇太子静静凝视着太子妃,“……可是汗阿玛旨意已下,且是明传。是你想抗旨不尊,还是你希望我为了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要到汗阿玛跟前去求情?”
太子妃微微一个踉跄,“怎么,太子爷竟是不肯为了我,去求这个情么?妾身伺候阿哥爷这多年来,都没求阿哥爷办过什么为难的事去,这样一件小事,阿哥爷竟然也觉着为难了么?”
皇太子笑了,“这么多年,你从未求我办过什么大事……太子妃,你忘了,大舅哥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多年几次三番多少次,你当大舅哥是如何一次一次大事化小的?”
太子妃心下狠狠一沉,倏然闭上眼。
是啊,就算她自己再怎么要强,她的几个兄弟,却是个个儿都拖她的后腿、打她的脸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是啊,妾身的几个兄弟都不争气,终究比不上侧福晋家还有和珅这样一房好亲戚!”
“太子妃!”皇太子忍不住震怒,“你别忘了,和珅不仅是侧福晋家的堂房亲戚,他也还是皇太后的堂房亲戚!”
太子妃黯然闭上眼。她知道她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她竟然没能忍住。
只是,话已出口,她只能硬撑住。
“皇太后?呵呵,皇太后已经崩逝十八年了,皇太后会怂恿和珅在太子爷被正式册立那日的前一天,就偷送了如意给太子爷,想要抢‘拥戴之功’么?”
皇太子是在九月初三日被正式明立为储君,可是和珅在九月初二日就进献如意,一来是想向皇太子“透露”那个最大的秘密,而来是想要抢一个头份儿的拥戴之功。
“和珅是什么人,他与太子爷您明里暗里已经斗了多少年?他怎么会来抢这个拥戴之功?还不是咱们家里有人向他授意,叫他抢下这拥戴之功去,倒叫太子爷来日非但不能收拾他,还要反倒重用他去?!”
“够了。”皇太子忽然平静下来,静得如同这冬日夜晚的水面,冷凝、无波,“这样的话,太子妃在我面前只说这一次吧。若再有第二次,我定不会如眼下这般平静。”
太子妃绝望地闭上眼睛。
皇太子转身向外,“太子妃好好预备立后大典吧。咱们大清后宫,已经二十年没有中宫了。我希望你正位中宫之后,这后宫能因之而安静祥和。”
皇太子身形消失在夜色里,太子妃哭倒在地。
即将正位中宫,即将成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是至尊至贵的天命,正应了她这小名儿——“朱衣点额”之意啊!
被贵人选中,她便是被天命选中,当年指婚的恩旨传到家里时,整个喜塔腊氏家族是何等的欢呼雀跃啊!她们家,在经历了多年的包衣历程之后,终于又可以恢复皇后丹阐的尊贵,又可以此后多少代都享受大清“舅家”的亲厚和荣耀。
就在这一切即将在立后大典中全部实现的时候,她,被上天选中的大清皇后,为何会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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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走入西暖阁,见廿廿没有好好儿地在西暖阁里等着,却是拿着一柄小小的廛尾,正小心翼翼地将他“宛委别藏”的书格里的书籍,一个书匣子一个书匣子地打开,一本书一本书地细细拂拭过。
皇太子有些纳闷儿,上前从后头揽住她的肩,“这是做什么呢,嗯?大冬天的,又不会生蠹虫,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
廿廿转过身儿来,先有些小小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撅起了嘴儿来,在他肩上拍了一记,“爷真是个糙汉子。”
皇太子被说乐了,“嗯?爷怎么糙了,嗯?”
说着将她抱过来,置于腿上,忍不住喑哑问,“……还是爷,哪儿糙了,嗯?”
廿廿面色大红,赶紧推开他,“这可是四壁都是圣贤书呢,爷说这个,也不怕唐突了圣贤去?”
皇太子耸肩,“圣贤……难道就不生孩子了吗?”
廿廿无奈地笑出声儿来,半推半机会着,“爷就快当天子了,还这么没正形儿可行?”
皇太子偷了一个香,捏捏她小鼻尖儿,“门外天子,门内糙汉……”
两个人唧唧哝哝了好一阵子,廿廿才拢一把已经散了的发丝,环视四周,轻叹了一声,“唉……要走了,怪舍不得。便好歹帮爷,将它们重新再打扫一回。”
这一说,皇太子也猛然明白过来,心下便也跟着有些酸涩了。
——内务府是来知会过了,腊月二十五开始,皇太子的妻妾们便要开始挪进东六宫去。这毓庆宫里,女眷都挪走了,就剩皇太子一人儿住着。
皇太子便又伸臂将廿廿给抱回来,“也不远,才几步道儿呢。再说,这毓庆宫里的鄂屋子,爷还给你留着,你也不用见天儿都回自己的寝宫去,时不常依旧可以留下来陪着爷就是。”
“便是汗阿玛的养心殿里,那后殿东耳房,都给额涅留着呢。额涅也不是见天儿都在储秀宫里啊。爷便也自可效法汗阿玛的法子去就是。”
廿廿努力轻笑一声道,“事儿是那么回事儿,可是终究爷刚登基这些日子,咱们不敢造次,自当各安其位才行。”
皇太子便也轻声哄着,“那边儿地方大啊,你自己住一宫,前后好几进院子呢,哪儿像现在就一个小暖阁啊。”
廿廿噘嘴,“小暖阁才是家,大院子不过是给人看的体面罢了。我才不稀罕大院子……”
皇太子无法不动容,一想到自己也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大院子,心下当真是有点儿凄凉。
所谓天子,终免不得要这般,称孤道寡啊。